古文：柳毅

现代文：柳毅

古文：唐仪凤中，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，将还湘滨。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，遂往告别。

现代文：唐朝仪凤年间，有一个叫柳毅的书生赴京赶考落第，要回湘滨，想到泾阳还住着自己的同乡，就前去告别。

古文：至六七里，鸟起马惊，疾逸道左。

现代文：走了六七里路程，突然间鸟起马惊，马就飞快地跑到旁边的岔道上去了。

古文：又六七里，乃止。

现代文：又跑出六七里才停下。

古文：见有妇人，牧羊于道畔。毅怪视之，乃殊色也。

现代文：这时他看到一个女人正在道旁牧羊。柳毅感到奇怪，仔细一看，那女子竟是殊绝之色。

古文：然而蛾脸不舒，中袖无光。

现代文：但是她的俏脸愁苦不舒，她的巾袖污秽无光。

古文：凝听翔立，若有所伺。

现代文：她凝神而立，好像在等盼什么。

**古文：毅诘之曰： 子何苦而自辱如是？ **

现代文：柳毅问她道： 你为什么如此忧伤呢？

古文：妇始楚而谢，终泣而对曰： 贱妾不幸，今日见辱于长者。然而恨贯肌骨，亦何能愧避？

现代文：女子这才痛苦地致谢，哭泣着回答说： 我很不幸，今蒙垂问，使你受辱，但是怨恨至极，也就不能羞愧退避了，请听听我的不幸遭遇吧。

古文：幸一闻焉：妾洞庭龙君小女也，父母配嫁泾川次子。

现代文：我是洞庭龙君的小女儿，由父母作主嫁给泾川龙王的儿子。

古文：而夫婿乐逸，为婢仆所惑，日以厌薄。既而将诉于舅姑。

现代文：但是我的丈夫玩乐无度，被婢女奴仆迷惑，对我一天比一天差，我就把这事告诉了公公婆婆。

古文：舅姑爱其子，不能御。

现代文：公公婆婆溺爱他们的儿子，不能把他管住。

古文：迨诉频切，又得罪舅姑。

现代文：等到我说的次数多了，要求更迫切的时候，这又得罪了公公婆婆。

**古文：舅姑毁黜以至此。 **

现代文：公公婆婆就把我赶到这里来了。

古文：言讫，歔欷流涕，悲不自胜。又曰： 洞庭于兹，相远不知其几多也。

现代文：说完，她抽抽搭搭地哭泣，不胜悲切。又说： 洞庭到这，也不知隔了多远。

古文：长天茫茫，信耗莫通，心目断尽，无所知哀。

现代文：长天茫茫，连封书信都不能通。心里头孤独绝望，也不知有多么悲哀。

**古文：闻君将还吴，密通洞庭，或以尺书寄托侍者，未卜将以为可乎？ **

现代文：听说你要回到吴地去，如果能秘密地去通知洞庭，或者把一尺家书交付给侍者，说不定我还真就有救了呢！

古文：毅曰： 吾义夫也。闻子之说，气血俱动，恨无毛羽，不能奋飞，是何可否之谓乎？

现代文：柳毅说： 我是个讲义气的人，听你如此一说，血往上撞，恨自己没有翼翅，不能振飞，这还说什么可不可以呢！

古文：然而洞庭深水也，吾行尘间，宁可致意耶？

现代文：但是洞庭湖是深水，我行于尘埃之间，难道可以前去致意吗？

古文：唯恐道途显晦，不相通达，致负诚托，又乖恳愿。

现代文：只怕路途一显一晦不相通达，辜负了你的委托，又违背了你的诚心。

**古文：子有何术，可导我邪？ **

现代文：你有什么法术，可以教给我。

古文：女悲泣且谢曰： 负载珍重，不复言矣。

现代文：女子哭着表示感谢，说： 此事的重要不再说了。

古文：脱获回耗，虽死必谢。

现代文：如果能得到我家的一点回音，我就是死了也要感谢你。

古文：君不许，何敢言？

现代文：可你现在还没有答应，我怎么敢说？

**古文：既许而问，则洞庭之与京邑，不足为异也。 **

现代文：如果你是已经同意了才问的，那么我告诉你，洞庭和京城，没什么两样。

古文：毅请闻之。

现代文：柳毅让她说清楚些。

古文：女曰： 洞庭之阴，有大橘树焉，乡人谓之社橘。

现代文：她说： 洞庭的南边，有一棵大桔树，乡里人叫它社桔。

古文：君当解去兹带，束以他物，然后叩树三发，当有应者。

现代文：你应当解去此带，用它捆扎别的东西，然后敲桔树三下。

古文：因而随之，无有碍矣。

现代文：当有人出来问你的时候，你就跟着往里走，那就什么障碍都没有了。

**古文：幸君子书叙之外，悉以心诚之话倚托，千万无渝。 **

现代文：希望你除了传书捎信而外，我诚心诚意地全都讲出来，全指望你了，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！ 柳毅说： 你就放心好了！

古文：毅曰： 敬闻命矣。 女遂于襦间解书，再拜以进。

现代文：龙女于是就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书信，拜了两拜把书信交给柳毅。

古文：东望愁泣，若不自胜。

现代文：她望着东方愁泣，泣不成声的样子。

古文：毅深为之戚，乃置书囊中。

现代文：柳毅见了，心中也好不悲切。

**古文：因复问曰： 吾不知子之牧羊，何所用哉？神祗岂宰杀乎？ **

现代文：他把书信揣起来，就又问道： 我不知道你放羊有什么用，难道神祗也宰杀生灵吗？

**古文：女曰： 非羊也，雨工也。 **

现代文：龙女说： 这不是羊，是雨工。

**古文： 何为雨工？ **

现代文： 什么是雨工？

**古文：曰： 雷霆之类也。 **

现代文：龙女说： 雨工就是雷霆之类的东西。

**古文：数顾视之，则皆矫顾怒步，饮龁甚异，而大小毛角，则无别羊焉。毅又曰： 吾为使者，他日归洞庭，幸勿相避。 **

现代文：柳毅仔细看那些羊，羊的行动与其它羊很不一样，但羊的大小以及羊角羊毛与别的羊完全一样。柳毅说： 我是送信人，日后你回到洞庭，可不要把我忘了，不见我呀。

**古文：女曰： 宁止不避，当如亲戚耳。 **

现代文：龙女说： 怎么会呢，我们应该像亲戚那样，常来常往。

古文：语竟，引别东去。

现代文：说完，柳毅作别东去。

古文：不数十步，回望女与羊，俱亡所见矣。

现代文：走了不到几十步，回头望龙女和羊，全都不见了。

古文：其夕，至邑而别其友。月余到乡还家，乃访于洞庭。

现代文：那天晚上，来到城里告别了朋友，一个多月之后便回到家乡，就到洞庭察访问。

古文：洞庭之阴，果有橘社。

现代文：洞庭湖的南面，果然有一棵社桔树。

古文：遂易带向树，三击而止。

现代文：于是他就改换了衣带，面对着桔树，拍打了三下。

**古文：俄有武夫出于波间，再拜请曰： 贵客将自何所至也？ **

现代文：不大一会儿，水波间出现一个武夫，他拜问柳毅说： 贵客是从哪里来的？

**古文：毅不告其实，曰： 走谒大王耳。 **

现代文：柳毅不告诉他实话，说： 我是跑来拜访龙王的。

古文：武夫揭水指路，引毅以进。

现代文：于是，那武夫在前边揭水指路，拉着柳毅往里走。

**古文：谓毅曰： 当闭目，数息可达矣。 **

现代文：他对柳毅说： 你应该闭上眼睛，一会就到了。

古文：毅如其言，遂至其宫。

现代文：柳毅照他说的去做，果然不一会儿就来到龙宫。

古文：始见台阁相向，门户千万，奇草珍木，无所不有。

现代文：睁眼一看，楼台殿阁，门户千万，奇花异草，无所不有。

古文：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。

现代文：那武夫就让柳毅在一间大厅的一角停下，说： 你在这等着。

**古文：曰： 客当居此以伺焉。 **

现代文：柳毅说： 这是什么地方？

**古文：毅曰： 此何所也？ **

现代文：武夫说： 这是灵虚殿。

古文：夫曰： 此灵虚殿也。 谛视之，则人间珍宝，毕尽于此。

现代文：柳毅仔细观瞧，则是人间的各种奇珍异宝，全都陈列在这里。

古文：柱以白璧，砌以青玉，床以珊瑚，帘以水精。雕琉璃于翠楣，饰琥珀于虹栋。

现代文：柱是用白璧雕成的；墙是用青玉砌起的；床是用珊瑚做成的；帘子是用水精做成的；在翠楣上雕饰着琉璃；在虹栋上装饰有琥珀。

古文：奇秀深杳，不可殚言。

现代文：建筑之宏伟，雕饰之精巧，不可言喻。

**古文：然而王久不至。毅谓夫曰： 洞庭君安在哉？ **

现代文：然而龙王久久不到，柳毅便对武夫说： 洞庭君在哪呢？

古文：曰： 吾君方幸玄珠阁，与太阳道士讲大经。

现代文：对方说： 我们龙王正在玄珠阁，与太阳道士讲大经，不一会儿就能完。

**古文：少选当毕。 **

现代文：柳毅说： 什么是大经？

古文：毅曰： 何谓大经？ 夫曰： 吾君龙也，龙以水为神，举一滴可包陵谷。道士乃人也，人以火为神圣，发一灯可燎阿房。

现代文：武夫说： 我们龙君是龙，龙以水为神，拿一滴水可以包容陵谷；道士是人，人以火为神圣，用一盏灯就可以烧掉阿房宫。

古文：然而灵用不同，玄化各异，太阳道士精于人理，吾君邀以听。

现代文：但是灵用之道不同，玄化之理各异。太阳道士精通于人间道理，我们龙君邀他来讲听。

古文：言语毕，而宫门辟，景从云合，而见一人披紫衣，执青玉。

现代文：刚讲完，宫门打开，只见一人身披紫衣，手执青玉出现在那里。

**古文：夫跃曰： 此吾君也。 **

现代文：武夫跳起来说： 这就是我们龙王。

古文：乃至前以告之。

现代文：于是他就到龙王面前禀告。

**古文：君望毅而问曰： 岂非人间之人乎？ **

现代文：龙王望着柳毅问道： 难道你不是人间的人吗？

**古文：毅对曰： 然。 **

现代文：柳毅回答说： 我是。

古文：毅而设拜，君亦拜。

现代文：柳毅下拜。龙君也下拜。

**古文：命坐于灵虚之下。谓毅曰： 水府幽深，寡人暗昧。夫子不远千里，将有为乎？ **

现代文：龙君让柳毅入座，对柳毅说： 水府幽深，寡人愚昧，敢问夫子不远千里而来，有什么事吗？

古文：毅曰： 毅，大王之乡人也。长于楚，游学于秦。昨下第，间驱泾水右涘，见大王爱女，牧羊于野。风环雨鬓，所不忍视。

现代文：柳毅说： 我是大王的同乡，生长在楚地，游学于秦地，前些日子赴考不中，走到泾水边上，看到大王的爱女在野外牧羊，风吹玉环，雨浇两鬓，窘迫得令人目不忍睹。

古文：毅因诘之，谓毅曰，为夫婿所薄，舅姑不念，以至于此。

现代文：于是我就问她。她对我说，因为夫婿对她不好，公婆不管，以至于到了这种地步。

古文：悲泗淋漓，诚怛人心。

现代文：她讲话的时候涕泪淋漓，确实令人伤心。

古文：遂托书于毅。毅许之。今以至此。

现代文：她请求我来送一封信，我就答应了，所以我才来到这里。

古文：帝知其冤而宥其失，前所遣责，因而获免。

现代文：上帝知道侄女的冤屈，宽恕了她的过失，所以我到泾阳去问罪，得到上帝的赦免。

**古文：然而刚肠激发，不遑辞候，惊扰宫中，复忤宾客。愧惕惭惧，不知所失。 **

现代文：但是我刚肠激发，没来得及告辞，惊扰了宫中，又忤犯了宾客，心中又愧又怕，不知还有什么过失。

古文：因退而再拜。

现代文：于是他退而再拜。

**古文：君曰： 所杀几何？ **

现代文：龙王说： 一共杀了多少人？

**古文：曰： 六十万 。 伤稼乎？ **

现代文：钱塘说： 六十万。 又问： 伤了庄稼没有？

**古文：曰： 八百里 。 无情郎安在？ **

现代文：回答说： 八百里。 龙王又问： 那个无情郎在哪？

**古文：曰： 食之矣。 **

现代文：钱塘说： 让我吃了。

古文：君抚然曰： 顽童之为是心也，诚不可忍。

现代文：龙王安慰他说： 那顽童做出这等事，实在是不可忍受。

古文：然汝亦太草草。

现代文：但是你也做得太鲁莽了。

古文：赖上帝显圣，谅其至冤。

现代文：仰仗上帝显圣，体谅她的大冤。

古文：不然者，吾何辞焉？

现代文：不然，我怎么推辞呢？

**古文：从此已去，勿复如是。 **

现代文：从此以后，不要再这么干了。

古文：钱塘复再拜。

现代文：钱塘又拜。

古文：是夕，遂宿毅于凝光殿。

现代文：这天晚上，就让柳毅宿在凝光殿。

古文：明日，又宴毅于凝碧宫。

现代文：第二天，又在凝碧宫设宴招待柳毅。

**古文：会友戚，张广乐，具以醪醴，罗以甘洁。初笳角鼙鼓，旌旗剑戟，舞万夫于其右。中有一夫前曰： 此钱塘《破阵》乐。 **

现代文：会见亲戚朋友，摆设宏大的乐队，各种美酒糖果应有尽有，各种乐器，各式旌旗，各样兵器应有尽有，右边有一万人随乐起舞。有一个人上前报告说： 这是钱塘的《破阵》乐。

古文：旌鈚杰气，顾骤悍栗。坐客视之，毛发皆竖。

现代文：旗幡透着豪杰之气，勇猛异常，见了令人战栗，在座的人看了，毛发都竖起来。

**古文：复有金石丝竹，罗绮珠翠，舞千女于其左。中有一女前进曰： 此贵主《还宫》乐。 **

现代文：左边有一千名女子跳舞，罗绮珠翠，重石丝竹。一女子上前报告说： 这是《贵主还宫》乐。

古文：清音宛转，如诉如慕。

现代文：清新的乐声轻柔宛转，如诉如慕。

古文：坐客听之，不觉泪下。

现代文：在座的人听了，不觉泪下。

古文：二舞既毕，龙君太悦，锡以绔绮，颁于舞人。

现代文：两边的舞蹈结束之后，龙王十分高兴，赐绔绮奖励跳舞的人们。

古文：然后密席贯坐，纵酒极娱。

现代文：然后，大家依次坐好，纵酒娱乐。

古文：酒酣，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： 大天苍苍兮，大地茫茫。

现代文：酒酣，龙王拍着坐席唱道： 高天苍苍啊，大地茫茫。

古文：人各有志兮，何可思量？

现代文：人各有志啊，怎么能思量？

古文：狐神鼠圣兮，薄社依墙。

现代文：狐神鼠圣啊，薄社依墙。

古文：雷霆一发兮，其孰敢当？

现代文：雷霆一发啊，其谁敢当？

古文：荷真人兮信义长，令骨肉兮还故乡。

现代文：威谢真人啊，信义长，令我骨肉啊，还故乡。

**古文：齐言惭愧兮何时忘？ **

现代文：齐说惭愧啊，何时忘？

古文：洞庭君歌罢，钱塘君再拜而歌曰： 上天配合兮，生死有途。此不当妇兮，彼不当夫。

现代文：龙王唱完，钱塘又唱道： 上天配合啊，生死有途。此不当妇啊，彼不当夫。心中辛苦啊，泾水之隅。

古文：毅踧踖而受爵。

现代文：风霜满鬓啊，雨雪罗襦。

古文：饮讫，复以二觞奉二君。乃歌曰： 碧云悠悠兮，泾水东流。

现代文：靠明公啊传素书，让骨肉啊家如初，永说珍重啊无时无。 钱塘歌罢，龙王也站起来，二人一起捧杯来到柳毅面前，柳毅恭敬不安地接过杯子，喝完之后，又回敬了两杯，然后唱道： 碧水悠悠啊，泾水东流。

古文：伤美人兮，雨泣花愁。

现代文：伤美人啊，雨泣花愁。

古文：尺书远达兮，以解君忧。

现代文：尺书远达啊，以解君忧。

古文：哀冤果雪兮，还处其休。

现代文：哀冤果然昭雪啊，还处重玉之优。

**古文：荷和雅兮感甘羞，山家寂寞兮难久留。欲将辞去兮悲绸缪。 **

现代文：承受和雅啊感甘馐，家中寂寞啊这里难久留，想要离去啊心里多悲愁。

古文：歌罢，皆呼万岁。

现代文：他唱完，在座的都呼万岁。

古文：洞庭君因出碧玉箱，贮以开水犀。钱塘君复出红珀盘，贮以照夜玑。

现代文：于是，洞庭龙王和钱塘龙王各出一物，一个是盛有开水犀的碧玉箱，一个是盛着照夜玑的红珀盘，二人一块捧给柳毅。

古文：皆起进毅。毅辞谢而受。

现代文：柳毅先辞谢后接受。

古文：然后宫中之人，咸以绡彩珠璧，投于毅侧，重叠焕赫。

现代文：然后，宫中之人，全都向柳毅送来珠宝丝帛等礼物，重重叠着，光彩焕然。

古文：须臾，埋没前后。

现代文：不一会，他就被前前后后堆积如山的礼物埋没了。

古文：毅笑语四顾，愧揖不暇。

现代文：柳毅看看四面的人，不断地说话，不断地微笑，不断地揖手致谢。

古文：泊酒阑欢极，毅辞起，复宿于凝光殿。

现代文：等到酒兴极浓之时，柳毅辞席，又在凝光殿住了一宿。

古文：翌日，又宴毅于清光阁。

现代文：次日，又在清光阁宴请柳毅。

古文：钱塘因酒作色，踞谓毅曰： 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，义士可杀不可羞耶？

现代文：钱塘龙王借酒遮脸，对柳毅说： 没听说 猛石可裂不可卷，义士可杀不可羞 吗？

古文：愚有衷曲，欲一陈于公。

现代文：我有几句心里话，想要对你说一说。

古文：如可，则俱在云霄；如不可，则皆夷粪壤。

现代文：如果可以，那咱们就都在云霄；如果不行，那就都成粪土。

古文：不幸见辱于匪人，今则绝矣。

现代文：你认为如何呢？ 柳毅说： 请讲。

**古文：将欲求托高义，世为亲戚，使受恩者知其所归，怀爱者知其所付。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？ **

现代文：钱塘说： 泾阳的妻子，就是洞庭龙王的女儿。她性情淑雅相貌美丽，被九姻推重，不幸被坏蛋凌辱。现在那坏蛋已经没了，想要与你结为亲戚，使受恩的知恩，让怀爱的能爱，这不是君子有始有终的做法吗？

古文：毅肃然而作，歘然而笑曰： 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。

现代文：柳毅肃然站起，忽然笑着说： 实在不知道钱塘君如此谨小慎微。

古文：毅始闻跨九州，怀五岳，泄其愤怒。

现代文：我刚开始时听说您跨九州，怀五岳，发泄愤怒。

古文：复见断锁金，掣玉柱，赴其急难。

现代文：又看到您挣断重锁、拉倒玉柱，去救急难。

古文：毅以为刚决明直，无如君者。

现代文：我以为刚烈耿直，没有能赶上你的。

古文：盖犯之者不避其死，感之者不爱其生，此真丈夫之志。

现代文：犯法的不避死，感动的不贪生，这是真正的大丈夫的志气。

古文：奈何箫管方洽，亲宾正和，不顾其道，以威加人？

现代文：为什么音乐正优美，宾客正和谐，不顾君子之道，以威力强加于人呢？

古文：岂仆之素望哉？

现代文：难道这是我平素希望的吗？

古文：若遇公于洪波之中，玄山之间，鼓以鳞须，被以云雨，将迫毅以死，毅则以禽兽视之。

现代文：如果在洪波之中，在玄山之间遇上您，您鼓起鳞片和长须，披着云和雨，用死来逼迫我，我就会视您为禽兽。

古文：亦何恨哉？今体被衣冠，坐谈礼义，尽五常之志性，负百行之微旨。虽人世贤杰，有不如者，况江河灵类乎？

现代文：现在，你身穿锦衣，头顶高帽，坐在这里谈论礼义，尽五常的志性，负百行的微旨，即使是人间的贤杰，也比不上你，况且你还是江河里的灵类呢？

古文：而欲以蠢然之躯，悍然之性，乘酒假气，将迫于人。岂近直哉？

现代文：而你想要以蠢大的身躯，勇猛的性情，凭借着酒气，强迫别人，难道这是正直的吗？

古文：且毅之质，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。然而敢以不伏之心，胜王不道之气。

现代文：况且我的气质，不足以藏到你的一甲之间，但是我敢于以不屈服的决心，胜过你不道德的霸气。

**古文：惟王筹之！ **

现代文：希望你三思。

**古文：钱塘乃逡巡致谢曰： 寡人生长宫房，不闻正论。向者词述狂妄，搪突高明，退自循顾，戾不容责。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。 **

现代文：钱塘龙王于是尴尬地说： 我从小生长在宫中，没听过正论，刚才说话狂妄，搪突了高明，退回来自我审视，可谓罪大恶极，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一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而疏远就行了。

古文：其夕复欢宴，其乐如旧，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。

现代文：那天晚上又欢宴，音乐如旧，柳毅和钱塘龙王成了知心朋友。

**古文：明日，毅辞归。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，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。夫人泣谓毅曰： 骨肉受君子深恩，恨不得展愧戴，遂至暌别。 **

现代文：第二日，柳毅告辞要回家，洞庭龙王的夫人在潜景殿宴请柳毅，男女仆妾等全都不在场，夫人哭着对柳毅说： 我的亲生骨肉受您的深恩，遗憾的是还没有很好报答，就到了告别的时候。

古文：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。

现代文：于是让前泾阳女当席向柳毅下拜致谢。

**古文：夫人又曰： 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？ **

现代文：夫人又说： 现在一别，难道还有再相遇的日子吗？

古文：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，然当此席，殊有叹恨之色。

现代文：柳毅虽然当时没有应允钱塘王的提亲之请，但是现在，他很有叹恨的表情。

古文：宴罢辞别，满宫凄然，赠遗珍宝，怪不可述。

现代文：宴罢相别，满宫人都很凄然。赠送的珍宝，尽难述说。

古文：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。见从者十余人，担囊以随，至其家而辞去。

现代文：柳毅于是循着来路走回岸来，有十几个人担着东西跟在他身后。到家之后，那十几个人才离去。

古文：毅因适广陵宝肆，鬻其所得，百未发一，财以盈兆。

现代文：柳毅就到广陵珠宝店去，出卖他带回来的宝贝，卖了还不到百分之一，钱数已足够一兆。

古文：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。

现代文：所以淮西的富户都以为不如他。

古文：遂娶于张氏，而又娶韩氏。

现代文：他就娶了一个张氏女为妻。又娶了韩氏。

古文：数月，韩氏又亡。

现代文：几个月后，韩氏又死了。

古文：徙家金陵，常以鳏旷多感，或谋新匹。

现代文：他搬家到了金陵，常因为没有妻室而感慨，有的人就为他另谋配偶。

古文：有媒氏告之曰： 有卢氏女，范阳人也。

现代文：有一个媒人告诉他说，有一个卢氏女，是范阳人。

古文：父名曰浩，尝为清流宰，晚岁好道，独游云泉。今则不知所在矣。

现代文：她父亲叫范浩，曾经是清流县令，晚年喜欢道教，独自各地周游，如今也不知在什么地方。

古文：母曰郑氏。

现代文：她母亲姓郑。

古文：前年适清河张氏，不幸而张夫早亡。

现代文：前年她嫁到清河的张家，不幸姓张的丈夫早死。

**古文：母怜其少，惜其慧美，欲择德以配焉。不识何如？ **

现代文：母亲可怜她年纪还小，爱惜她贤慧漂亮就想再选好郎君配她，不知柳毅有没有意。

古文：毅乃卜日就礼。

现代文：柳毅就选择了好日子举行婚礼。

古文：既而男女二姓，俱为豪族。法用礼物，尽其丰盛。金陵之士，莫不健仰。

现代文：男女两家都是豪门富户，典礼所用之物，尽量地丰盛，金陵的各界人士，没有不敬仰的。

古文：居月余，毅因晚入户，视其妻，深觉类于龙女，而逸艳丰厚，则又过之。

现代文：一个多月之后，柳毅晚上进屋，见自己的妻子很像龙女，而且比龙女还丰腴美艳。

古文：因与话昔事。

现代文：于是就和她谈起他与龙女的事。

**古文：妻谓毅曰： 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？ **

现代文：妻对他说： 人世间哪能有这样的道理呢？

古文：经岁余有一子。毅益重之。

现代文：经过一年多的时间，妻子为他生下一子，他就更看重妻子了。

古文：既产逾月，乃浓饰换服。

现代文：孩子满月，就给孩子修饰打扮换上衣服，召集亲友相会。

**古文：召亲戚相会之间，笑谓毅曰： 君不忆余之于昔也？ **

现代文：这期间，妻子对柳毅说： 你不记得我的过去了。

**古文：毅曰： 夙为洞庭君女传书，至今为忆。 **

现代文：柳毅说： 过去我为洞庭龙王的女儿传书，至今还记忆犹新。

古文：妻曰： 余即洞庭君之女也。

现代文：妻子说： 我就是洞庭龙王的女儿啊！

古文：泾川之冤，君使得白。

现代文：泾川的冤枉，你使我得到昭雪。

古文：衔君之恩，誓心求报。

现代文：我蒙受你的恩情，决心求报。

古文：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，遂至暌违，天各一方，不能相问。

现代文：等到我的叔父钱塘龙王提亲你不应允，就离开了。天各一方，不能相问。

古文：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。某惟以心誓难移。

现代文：父母要把我嫁给濯锦龙王的小儿子，但是我的决心难以改变。

古文：亲命难背。

现代文：父母之命也难违。

古文：既为君子弃绝，分无见期，而当初之冤，虽得以告诸父母，而誓报不得其志，复欲驰白于君子。

现代文：被你拒绝之后，分处两地没有相见之期，而当初的冤情，虽然能告之于父母，却不能满足报恩的愿望，就又想跑来向你表白。

古文：值君子累娶，当娶于张，已而又娶于韩。迨张韩继卒，君卜居于兹。故余之父母，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。

现代文：正赶上你几次娶亲，先娶张氏，又娶韩氏，等到张韩二人相继早亡，你搬家到这里，所以我的父母就成全了我报答你的心愿。

**古文：今日获奉君子，咸善终世，死无恨矣。 **

现代文：今天能够侍奉你，一定要白头到老，死而无恨。

古文：因呜咽泣涕交下，对毅曰： 始不言者，知君无重色之心；今乃言者，知君有感余之意。

现代文：于是就呜咽啼泣，泪如雨下，对柳毅说： 才成亲的时候我没说实情，是因为知道你没有重色之心。至今天才说，是因为知道你有感动于我的意思。

古文：妇人匪薄，不足以确厚永心。故因君爱子，以托相生。

现代文：妇人微薄，不值得你立下永远对我好的决心，所以就借着你的爱子，来托付我的一生。

古文：未知君意如何，愁惧兼心，不能自解。

现代文：不知你意下如何，心里又愁又怕，不能自解。

**古文：君附书之日，笑谓妾曰： 他日归洞庭，慎无相避。 **

现代文：你把我的书信接到手的时候，笑着对我说： 日后回到洞庭，一定不要避而不见我。

古文：诚不知当此之际，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？

现代文：实在不知道那个时候，你难道就有意于今天的事了吗？

古文：其后季父请于君。君固不许。

现代文：后来叔父向你提亲，你坚决不应，你是确实不愿意吗？

古文：君乃诚将不可邪，抑忿然邪？

现代文：还是因为生气呢？你说说好吗？

**古文：君其话之。 **

现代文：柳毅说： 这好像是命里注定的。

古文：毅曰： 似有命者。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，枉抑憔悴，诚有不平之志。然自约其心者，达君之冤，余无及也。

现代文：我当初在泾阳之野见到你时，见你受冤抑郁而憔悴，确实有不平之心，心里想的只是帮你昭雪冤恨，没想别的。

古文：以言 慎勿相避 者，偶然耳。

现代文：对你说 一定不要避而不见 的话，是偶然说出来的，哪有什么想法？

古文：岂思哉？洎钱塘逼迫之际，唯理有不可直，乃激人之怒耳。

现代文：等到钱塘逼迫我的时候，只是因为没有那样的道理，才把我激怒的。

古文：夫始以义行为之志，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？

现代文：当初我就是以正义的行为为决心，哪有用帮了人家逼人家作妻的道理呢？

古文：一不可也。

现代文：这是一个不可。

古文：善素以操真为志尚，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？

现代文：我平素善于以恪守真诚为志尚，难道能委屈了自己又心安理得吗？

古文：二不可也。

现代文：这是第二个不可。

古文：且以率肆胸臆，酬酢纷纶，唯直是图，不遑避害。

现代文：当时纷纷互相敬酒，我因为直率地抒发胸臆，只图痛快，来不及避害。

古文：然而将别之日，见君有依然之容，心甚恨之。

现代文：但是要分别的时候，见到你有依恋的表情，我心里就特别后悔。

古文：终以人事扼束，无由报谢。

现代文：但是终于因为人事的限制，不能报谢。

古文：吁！今日君卢氏也，又家于人间。则吾始心未为惑矣。

现代文：唉，今天你是卢氏，又住在人间，那么我当初的想法不用疑惑了。

**古文：从此以往，永奉欢好，心无纤虑也。 **

现代文：从此以后，咱们永远相亲相爱，心里没有丝毫的顾虑了。

古文：妻因深感娇泣，良久不已。

现代文：妻子被深深感动，娇泣良久不已。

古文：有顷，谓毅曰： 勿以他类，遂为无心。固当知报耳。

现代文：过了片刻，妻子对柳毅说： 不要因为我不是人类，就以为我没有情意，我本来就知道应该报答。

**古文：夫龙寿万岁，今与君同之，水陆无往不适，君不以为妄也。 **

现代文：龙的寿命是一万岁，现在我和你一样了。水陆两地没有不能去的地方，你不要以为荒唐。

**古文：毅嘉之曰： 吾不知国客，乃复为神仙之饵。 **

现代文：柳毅赞叹说： 我不知道什么是皇帝的客人，却又能吃到神仙的酒宴！

古文：乃相与觐洞庭。既至而宾主盛礼，不可具纪。

现代文：于是夫妻共同到洞庭探亲，到了之后，宾主的盛礼难以纪得周详。

古文：后居南海，仅四十年。其邸第舆马，珍鲜服玩，虽侯伯之室，无以加也。

现代文：后来他家住在南海，将近四十年，他家的屋宇、车马、珍宝、物玩，即使是侯伯之家，也无法相比。

古文：毅之族咸遂濡泽。

现代文：柳毅的族人全都沾光受惠。

古文：以其春秋积序，容状不衰，南海之人，靡不惊异。

现代文：一年年过去，却不见柳毅衰老。南海的人们，没有不惊异的。

古文：洎开元中，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，精索道术，毅不得安，遂相与归洞庭。

现代文：到了开元年中，皇上有意于神仙之事，到处求索道术，柳毅不得安宁，就和全家一起归居洞庭。

古文：凡十余岁，莫知其迹。

现代文：一共十几年没人知道他的踪迹。

古文：至开元末，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，谪官东南，经洞庭，晴昼长望，俄见碧山出于远波。

现代文：到了开元年末，柳毅的表弟薛嘏是京畿令，贬官东南路过洞庭，大白天里向水上一望，但见青山从水中升起。

**古文：舟人皆侧立曰： 此本无山，恐水怪耳。 **

现代文：船上人都望着说道： 这本来没有山，恐怕是水怪吧？

古文：指顾之际，山与舟相逼。乃有彩船自山驰来，迎问于嘏。

现代文：指顾之间，山和船接近了，就一条彩船从那山中驶来，迎着薛嘏就发问。

**古文：其中有一人呼之曰： 柳公来候耳。 **

现代文：其中有一个人喊他说： 柳公等着你呢！

古文：嘏省然记之，乃促至山下，摄衣疾上。山有宫阙如人世，见毅立于宫室之中，前列丝竹，后罗珠翠，物玩之盛，殊倍人间。

现代文：薛嘏恍然记起柳毅，就急忙跑到山下，抓着衣襟急急忙忙上了山，见上面有一所宫阙和人间一样，柳毅站在宫室之中，前边排列着乐队，后边罗列着珠翠，古玩珍宝之多，比人间多出许多倍。

古文：毅词理益玄，容颜益少。

现代文：柳毅的谈论更加玄奥，容颜更加年少。

**古文：初迎嘏于砌，持嘏手曰： 别来瞬息，而发毛已黄。 **

现代文：一开始在墙下迎接薛嘏。他拉着薛嘏的手说： 咱俩才分别不长时间，而你的毛发都黄了！

**古文：嘏笑曰： 兄为神仙，弟为枯骨，命也。 **

现代文：薛嘏笑着说： 你是神仙，我是枯骨，这是命啊！

古文：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： 此药一丸，可增一岁耳。

现代文：柳毅于是就拿出五十丸药来送给薛嘏，说： 此药一丸，可增寿一岁。

**古文：岁满复来，无久居人世，以自苦也。 **

现代文：岁数满了你再来，不要久居人世，自己苦自己。

古文：欢宴毕，嘏乃辞行。

现代文：欢宴之后，薛嘏就辞行。

古文：自是已后，遂绝影响。

现代文：从此以后，就再也没有踪迹。

古文：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。

现代文：薛嘏常把这事告诉别人。

古文：殆四纪，嘏亦不知所在。

现代文：大概四十年以后，薛嘏也不知去向。

古文：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： 五虫之长，必以灵者，别斯见矣。

现代文：陇西李朝威叙述这事并叹道： 五虫一定以灵者为长，有别于这里见到的。

古文：人裸也，移信鳞虫。

现代文：人是裸虫，而去相信鳞虫。

古文：洞庭含纳大直，钱塘迅疾磊落，宜有承焉。

现代文：洞庭龙王胸怀博大率直，钱塘龙王迅疾磊落，应该有所继承。

古文：嘏咏而不载，独可邻其境。

现代文：对薛嘏只咏叹而未作详细记载，只有他可邻近仙境。

**古文：愚义之，为斯文。 **

现代文：我认为有意义，就写了这篇文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