幸偶篇

古文:凡人操行,有贤有愚,及遭祸福,有幸有不幸;举事有是有非,及触赏罚,有偶有不偶。

现代文:人的操行有的贤良有的愚昧,至于碰上灾祸福禄的时候,有的幸运,有的倒霉;做事行动有的对,有的错,至于遇到奖赏惩罚,有的受到赏识重用,有的则被斥责贬黜。

古文:并时遭兵,隐者不中。同日被霜,蔽者不伤。

现代文:同时碰上打仗,隐蔽的人不被击中;就像植物同一天被霜冻,有遮盖的不会受伤害。

古文:中伤未必恶,隐蔽未必善。

现代文:被中伤的未必是坏人,隐蔽的未必是好人。

古文:隐蔽幸,中伤不幸。

现代文:隐蔽的是幸运,中伤的算倒霉。

古文:俱欲纳忠,或赏或罚;并欲有益,或信或疑。

现代文:大家都想向君主表示效忠,可是有的受赏,有的被罚;都想对君主作贡献,可是有的受到信任,有的却遭到怀疑。

古文:赏而信者未必真,罚而疑者未必伪。

现代文:受到奖赏并被信任的,未必真心;遭到惩罚并被怀疑的,未必伪装。

古文:赏信者偶,罚疑不偶也。孔子门徒七十有余,颜回蚤夭。

现代文:受奖赏信任的,只不过是受到君主的赏识重用;遭惩罚怀疑的,也只不过是被君主斥责贬黜而已。孔子有学生七十多人,颜回早死。

**古文:孔子曰: 不幸短命死矣! **

现代文:孔子说: 不幸他短命死了!

古文:短命称不幸,则知长命者幸也,短命者不幸也。

现代文:短命称不幸,就知道长命的是幸,短命的是不幸了。

古文:服圣贤之道,讲仁义之业,宜蒙福佑。

现代文:奉行圣贤的学说,讲习仁义的学业,应该得到福佑。

古文:伯牛有疾,亦复颜回之类,俱不幸也。

现代文:伯牛得了疾病,又与颜回类似,都遭到不幸。

古文:蝼蚁行於地,人举足而涉之。足所履,蝼蚁荏笮死;足所不蹈,全活不伤。

现代文:蝼蛄和蚂蚁在地上爬行,人抬脚走过,脚踩过的地方,蝼蛄和蚂蚁都被踩死;脚没有踩到的地方,它们都完全活着没有受到伤害。

古文:火燔野草,车轹所致,火所不燔,俗或喜之,名曰幸草。

现代文:火烧野草,车轮碾过的地方,火烧不着,一般人喜欢它,起名叫幸草。

古文:夫足所不蹈,火所不及,未必善也,举火行有适然也。

现代文:脚没有踩到的地方,火烧不到的地方,未必就好,因为火烧起来,大家要夺路走,是当然的。

古文:由是以论,痈疽之发,亦一实也。

现代文:因此来说:毒疮的发作,也是同一种情况。

古文:气结阏积,聚为痈;溃为疽创,流血出脓,岂痈疽所发,身之善穴哉?

现代文:血气郁结堵塞不通,聚积在一块的是痈,溃烂的是疽疮,流血出脓。难道痈疽发作的地方,不是身上原来良好的部位吗?

古文:营卫之行,遇不通也。

现代文:营卫的运行,也会碰巧不通。

古文:蜘蛛结网,蜚虫过之,或脱或获;猎者张罗,百兽群扰,或得或失。渔者罾江河之鱼,或存或亡。或奸盗大辟而不知,或罚赎小罪而发觉:灾气加人,亦此类也。不幸遭触而死,幸者免脱而生,不幸者,不侥幸也。

现代文:蜘蛛结网,飞虫飞过,有的逃脱有的被捕捉;猎人张开罗网,各种野兽乱奔乱跑,有的被捕获,有的跑掉了;渔人用罾在江湖里捕鱼,鱼有活的有死的;有的奸盗犯了死罪而不知道,可是有的犯了用钱可赎的小罪却被发觉;灾害之气施加给人,也就是这类情况,不幸者遇到碰上就死,幸者避免逃脱就得活。所谓不幸,就是不能侥幸。

**古文:孔子曰: 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。 **

现代文:孔子说: 一个人能够活着是由于正直,不正直的人虽然也活着,那只是侥幸免于灾祸。

古文:则夫顺道而触者,为不幸矣。

现代文:那么遵循道义而遭到灾祸的就是不幸了。

古文:立岩墙之下,为坏所压;蹈圻岸之上,为崩所坠,轻遇无端,故为不幸。

现代文:站在高墙之下,被毁坏的墙压倒;立在裂开的堤岸之上,因崩塌而落河。无缘无故随便遇上灾祸,所以叫做不幸。

古文:鲁城门久朽欲顿,孔子过之,趋而疾行。

现代文:鲁城城门长期腐朽将要倒塌,孔子经过,就快步迅速地走过。

**古文:左右曰: 久矣。 **

现代文:他周围的学生说: 已经朽坏很久了。

**古文:孔子曰: 恶其久也。 **

现代文:孔子说: 我就害怕它朽坏的时间太长。

古文:孔子戒慎已甚,如过遭坏,可谓不幸也。

现代文:孔子防备谨慎已算到极点,如果经过恰巧碰到倒塌,真可以说是不幸了。

**古文:故孔子曰: 君子有不幸而无有幸,小人有幸而无不幸。 **

现代文:因此孔子说: 君子只有不幸,却没有幸的问题,小人只有幸,却没有不幸的问题。

**古文:又曰: 君子处易以俟命,小人行险以徼幸。 **

现代文:又说: 君子处于平安地位而听天由命,小人做险恶的事却想侥幸免灾得福。

古文:佞幸之徒,闳孺、籍孺之辈,无德薄才,以色称媚,不宜爱而受宠,不当亲而得附,非道理之宜。

现代文:靠花言巧语长得漂亮得宠的人,象闳孺、籍孺之类,无德少才,专靠容貌美丽取悦君主,看来不该受庞的却被宠,不当亲近的却受到亲信,这是不合道理的,所以太史公为他们作传记。

古文:故太史公为之作传,邪人反道而受恩宠,与此同科,故合其名谓之《佞幸》。

现代文:邪恶的人违反道义而受到恩宠,与此同类,因此把他们合起来称之为佞幸。

古文:无德受恩,无过遇祸,同一实也。

现代文:无品德而受到恩宠,无过错却遭受灾祸,也是同一种情况。

古文:俱禀元气,或独为人,或为禽兽。

现代文:一起承受元气,有的唯独给人,有的给禽兽。

古文:并为人,或贵或贱,或贫或富。

现代文:一齐给人的,有人尊贵有人卑贱,有人贫穷有人富裕。

古文:富或累金,贫或乞食;贵至封侯,贱至奴仆。

现代文:富裕的有人积累了大量金银,贫穷的有人乞讨为食;尊贵的直到被封王侯,卑贱的则沦为奴仆。

古文:非天禀施有左右也,人物受性有厚薄也。

现代文:这并不是天施气时有偏袒,而是人和万物承受形成自己生命的气有厚有薄。

古文:俱行道德,祸福不钧;并为仁义,利害不同。

现代文:同样施行道德,祸福却不一样;同样实行仁义,利害却不相同。

古文:晋文修文德,徐偃行仁义,文公以赏赐,偃王以破灭。

现代文:晋文公修行文德,徐偃王施行仁义,文公因此受赏赐,偃王由此遭破灭。

古文:鲁人为父报仇,安行不走,追者舍之;牛缺为盗所夺,和意不恐,盗还杀之。

现代文:鲁人为父报仇,从容地离开而没有逃跑,追赶的人就不再追杀他了;牛缺被盗贼抢去财物,态度和顺没有任何惧怕,盗贼仍然杀了他。

古文:文德与仁义同,不走与不恐等,然文公、鲁人得福,偃王、牛缺得祸者,文公、鲁人幸,而偃王、牛缺不幸也。

现代文:文德与仁义相同,没有逃跑与不惧怕一样,然而文公、鲁人得福,偃王、牛缺遭祸,这就是文公、鲁人有幸,而偃王、牛缺不幸。

古文:韩昭侯醉卧而寒,典冠加之以衣,觉而问之,知典冠爱己也,以越职之故,加之以罪。

现代文:韩昭侯酒醉卧床身打寒噤,典冠拿衣服给他盖上,韩昭侯酒醒问起这件事,知道是典冠爱惜自己,却因为超越职责的缘故,把罪过加给他。

古文:卫之骖乘者,见御者之过,从後呼车,有救危之义,不被其罪。

现代文:卫国的骖乘者见赶车的有过错,在后边呼喊着赶车,有拯救危险的意愿,没有被惩罚。

古文:夫骖乘之呼车,典冠之加衣,同一意也。

现代文:骖乘者呼喊着赶车,跟典冠给韩昭侯盖上衣服,同是一个意思。

古文:加衣恐主之寒,呼车恐君之危,仁惠之情,俱发於心。

现代文:盖上衣服是怕君主寒冷,呼喊着赶车是怕君主危险,仁爱的感情,都发自内心。

古文:然而於韩有罪,於卫为忠,骖乘偶,典冠不偶也。

现代文:然而在韩昭侯却认为有罪,在卫将军则认为是忠心,是因为骖乘者受赏识,典冠不被赏识的缘故。

古文:非唯人行,物亦有之。

现代文:幸偶不仅适用于人的所作所为,万物也都有这种情况。

古文:长数仞之竹,大连抱之木,工技之人,裁而用之,或成器而见举持,或遗材而遭废弃。

现代文:高数仞的竹子,两人合抱的大树,工人把它锯开来派用,有的做成器具被使用,有的当作剩下材料遭到废弃。

古文:非工技之人有爱憎也,刀斧如有偶然也。

现代文:这不是工人对它们有偏爱与憎恨,而是刀斧的使用有偶然性。

古文:蒸谷为饭,酿饭为酒。

现代文:蒸谷米成饭,酿造米饭成酒。

古文:酒之成也,甘苦异味;饭之熟也,刚柔殊和。

现代文:酒酿成了,味道有好有坏;饭煮熟了,有硬有软。

古文:非庖厨酒人有意异也,手指之调有偶适也。

现代文:这不是厨师和酿酒的人有意使它们存在差异,而是手指之间的协调有偶然性。

古文:调饭也殊筐而居,甘酒也异器而处,虫堕一器,酒弃不饮;鼠涉一筐,饭捐不食。

现代文:就是软硬适合的饭,也要用不同的竹筐来装,好酒也要用不同的器皿来存放。虫子掉进酒坛里,酒就被抛弃不饮;老鼠爬进饭筐里,饭就被扔掉不吃。

古文:夫百草之类,皆有补益,遭医人采掇,成为良药;或遗枯泽,为火所烁。

现代文:各种各样的草类,对人都是有帮助有好处的。有的遇到医生就采集起来,成为良药;有的则遗留在干涸了的沼泽里,被火烧掉。

古文:等之金也,或为剑戟,或为锋钴。

现代文:同样的金属,有的铸成剑戟,有的则做成锋铦。

古文:同之木也,或梁於宫,或柱於桥。

现代文:同样的树木,有的在宫殿成了大梁,有的则在桥下成了支柱。

古文:俱之火也,或烁脂烛,或燔枯草。

现代文:同样是火,有的烧蜡烛,有的则烧枯草。

古文:均之土也,或基殿堂,或涂轩户。

现代文:同样是土,有的成了殿堂的地基,有的则用去涂抹轩户。

古文:皆之水也,或溉鼎釜,或澡腐臭。

现代文:同样是水,有的用去洗鼎釜,有的则用去洗腐臭的东西。

古文:物善恶同,遭为人用,其不幸偶,犹可伤痛,况含精气之徒乎!

现代文:万物的好坏是相同的,碰上被人使用,其偶然性使它们遭受不幸,尚且应该悲伤痛心,何况是有精神的人呢!

古文:虞舜圣人也,在世宜蒙全安之福。

现代文:虞舜都是圣人,在世的时候完全应当蒙受安适生活的福份。

古文:父顽母,弟象敖狂,无过见憎,不恶而嚚得罪,不幸甚矣!

现代文:但是,他父亲质劣,母亲愚蠢,弟弟象又傲慢任性,没有过失也要被别人憎恨,没有做坏事也要受惩罚,真是不幸得很。

古文:孔子,舜之次也。生无尺土,周流应聘,削迹绝粮。

现代文:孔子,比舜差一点,一生没有得到一尺土地的封赐,到处奔走想接受人家聘请做官,结果遭到削迹绝粮。

古文:俱以圣才,并不幸偶。

现代文:他们同是具有圣人的品德才能,都碰上偶然的不幸。

古文:舜尚遭尧受禅,孔子已死於阙里。

现代文:但舜还能碰到尧让位给他,而孔子却死在阙里。

古文:以圣人之才,犹不幸偶,庸人之中,被不幸偶,祸必众多矣!

现代文:凭圣人的品德才能,尚且会有偶然不幸,平庸的人中,遭受偶然不幸的,肯定多得很!